這會子剛過去大半上午,文陽在灶臺邊守著豬肉湯滾開。
豬肉冷水下鍋,他按部就班地拍扁了一坨老姜丟下去。下鍋前,這坨肥瘦分明的頭刀坐臀已經(jīng)燒去汗腺,刮洗干凈,表皮略帶些黃。為了防止糊鍋,他把豬皮朝上。等到湯似開微開的時候打血泡子,再丟幾顆花椒。他望了望窗外的枇杷樹和長江的拐角,心思飄了出去。
心思飄到他年輕時候去過的工地,那個時候他還是一頭青絲,眉心中間一顆紅痣,眼睛跟皮膚都泛起光澤,渾身使不完的勁。工地上滿是機油的味道,機器“突突突哚哚哚”,說話完全靠吼;飄到住過的茅草房,鐵皮房,蔑席房,和一條街的房頂、墻面、地面都是木板的木城鎮(zhèn)。木城鎮(zhèn)臨水,坐落在流經(jīng)夾江縣的青衣江岸邊。岸邊停著小火輪,漆色斑駁,飄著萬國旗,機器突突地響,與修筑泵房的機器聲應(yīng)和著;小火輪屁股上的煙筒冒著黑煙,工地上的機器也冒著黑煙。在六七十年代的鄉(xiāng)鎮(zhèn),這動靜代表著先進(jìn)生產(chǎn)力。
一天當(dāng)中輕絲雅靜的時刻,朦朧的市聲才得以入耳,走街串巷的豆腐腦,甜皮鴨飯館的叫賣,拖聲遙遙地吆喝,很是鬧熱。哪得閑錢吃這些喲,文陽心頭想。他吃食堂,一個小菜,一份回鍋肉就是頂配,飯也更順吞。
回鍋肉,四川家家戶戶都會做,做法在字面上已經(jīng)解釋清楚:煮過的肉,切片回鍋炒。
在這里,文陽把煮了半小時的豬肉撈出,肉有八分熟,晾冷后更容易切成厚薄均勻的片子。回鍋肉講究的是炒出燈盞窩,只有煸出了燈盞窩,才可能有肉脂的焦香,所以請注意,切得厚薄均勻是出燈盞窩的關(guān)鍵。
肉片子下鍋爆成卷,把肉卷推到一邊,集中火力炒豆瓣醬、甜面醬、姜蒜片,待炒得紅油盡出,把豬肉和作料和轉(zhuǎn)炒香,撒入豆豉。至于俏頭,那就多了。四川的紅頭子蒜苗,要從頭年十月吃到次年三月。蒜苗頭子,拍一下,切斜刀,以最大橫斷面去接觸油脂;到了夏天,就加二荊條,也切斜刀。先在鍋里干煸,給一點毛毛鹽,鏟起來,另存,再推肉下鍋,待肉吐油,豆瓣輔料倒進(jìn)去,加一點點白糖,加二荊條。鎮(zhèn)江香醋幾星,貼著鍋邊淋入,迅速和轉(zhuǎn),讓猛火燎盡醋酸,留下醋香。起鍋。
“冷水煮肉湯鮮,開水煮肉肉香”,文陽的廚師同事四五十年前說過口訣,他還在反復(fù)念讀。煮肉的湯,夏天用來煮冬瓜、四季豆;冬天煮兒菜、蘿卜,棒菜。再打個紅油蘸碟,菜和湯都有了,油星星兒都沒得浪費了的。
在四川深山的食堂,廚師端出大盆的飲食。下班的工人并不先去修整自己,只在水龍頭下沖洗臉和手,蜂擁到桌前填滿胃里的空洞。他們都帶著職業(yè)特有的顏色,機修工指甲里都是油垢,木工頭身全是細(xì)木屑。飯桌上的人都不怎么講話,筷子在飯山中心急火燎地刨出凹陷,回鍋肉的油湯才有容身之處,絲瓜、豇豆里指甲大的油渣,也都通通刨進(jìn)牙關(guān)里摩擦。吃罷,再灌一通老鷹茶,才有力氣說話。這時候的語言組織能力、專業(yè)能力都回歸上線。安全、質(zhì)量和進(jìn)度的好些方案,都是趁著湯足飯飽之后的力氣討論出來的。
他女兒說,爸,你曉不曉得還有糍粑肥腸回鍋肉,要把糍粑先炸香?還有豬尾巴、排骨回鍋肉,肉也是只煮半個小時?而且在川北,還把米豆腐放到回鍋肉里炒,綿啾啾的,和紅苕粉攤鍋差不多,嘿好吃!
這些做法食堂沒炒過,廚師同事也沒提過。女兒說的回鍋肉花樣,是物資豐富了之后才有的,但沒啥子難的?;劐伻饩杈褪怯泻軓姷倪m應(yīng)性,意思就是入鄉(xiāng)隨俗,有啥子加啥子,這正是川人的精神所在。
文陽記憶里的人在吃飯,家里的人也在吃飯,他們都在認(rèn)認(rèn)真真過好自己的一生,無數(shù)個壯年的文陽,接力企業(yè)的壯年。(施蕊)